□ 趙銀笙
八卦灘的歷史雖不長,卻是淮鹽發(fā)展史上技術革命的一個里程碑。它的碑基下灑落過煮海人曬灰淋鹵的辛勤汗水,碑面上投射過煉海者戽水掃鹽的忙碌身影。
很難準確判定八卦灘為何人所創(chuàng),也很難清晰界定其興起于何年,因為一部汗牛充棟的“二十四史”從沒有科技發(fā)明者的獨立篇章。不過,擦去歷史重重塵埃,仍可梳理出八卦灘的滄桑軌跡。
明代之前,淮北鹽區(qū)與淮南一樣仍然苦苦堅守著“煮鹽法”。那時板浦、莞瀆、臨洪、徐瀆等鹽場的灶民們刈草于蕩,燒灰于場,淋鹵于池,煎鹽于鐅,工藝繁雜而又笨拙,勞役沉重而又艱辛。鹽民詩人吳嘉紀曾以寫真的手法吟詠道:“白頭灶戶低草房,六月煎鹽烈火旁;走出門前炎日里,偷閑一刻是乘涼?!?
是丁永,這個明初海州府鹽業(yè)督辦,顛覆了“煮鹽法”的千年祖制,開啟了“曬鹽法”的技藝先端,為八卦灘的閃亮登臺敲響了開場鑼鼓。
那是明成化三年(1467),丁永攜家小來到板浦場,在城西鹽河岸邊建宅定居。他放眼望去,遠處草蕩茫茫,近處灶煙裊裊,灶丁們刮泥吸鹵,傴僂如啄,食不充饑,衣不蔽體。于是,他觀天看海,聽風測雨,領著灶丁們在荒灘野地上開鑿了小型磚池,從頭道到九道引潮蓄水,落底積鹵,借助陽光、風力蒸發(fā)產鹽。從此,在淮北大地上以柴草為能源的煎鹽方式漸行漸遠,以日照為能源的磚池灘曬風生水起。明代嘉靖年間的海州同知張峰在《隆慶海州志》中曾經寫道:“余嘗登高以望,板浦、徐瀆、臨興三場,海壖曬池,累累如阡陌”。《明史·食貨志》也簡潔而明了地指出:“淮南之鹽煎,淮北之鹽曬?!?/span>
歲月蹉跎,流年似水。到了清光緒十七年(1899),淮北鹽區(qū)雖然尚有磚池9453面(板浦場4965面、中正場2489面、臨興場1999面),但由于池磚腐蝕嚴重,再加上海勢東移,磚池灘曬已呈難以為繼的疲態(tài)。隨著板浦場向猴嘴一帶拓展、中正場往東陬山北遷移,泥池八卦灘終于意氣奮發(fā)地升格為淮鹽生產技藝的主角。
乍一看將八卦與鹽田融為一體似乎有點牽強,細斟酌才知實屬必然。陰陽八卦是中國文化的基本哲學概念,滲透到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數(shù)千年間,統(tǒng)治者曾借助其經天緯地,老百姓曾借助其養(yǎng)生延年,商賈們曾借助其易貨逐利,占星師曾借助其卜測禍福。唐代詩人杜甫曾用“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點贊三國時諸葛亮的雄才偉略,南宋道人丘處機設計的新疆特克斯縣八卦城至今仍會令到訪者玄思飄渺。
顯然,淮北鹽區(qū)的八卦灘吸納了九宮八卦陣的精髓。那處于八個方位的8份鹽田,精致而又玄妙,無疑是天、地、雷、風、水、火、山、澤的象征。外圍的大圩溝,既是蓄納海水的通道,也是阻隔不速之客的鴻溝。內層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鹽池、鹵井,縱橫交錯的鹵溝、池埝,組合成了泥池灘曬的核心要素。數(shù)間茅草房、一條胖頭河構成的鹽圩猶如八卦陣中的點將臺,灶民們從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汩汩海水凝結成了累累鹽晶。
如同新生事物初興時常會受到質疑、打壓甚至摧殘一樣,八卦灘這種新型鹽田在淮北鹽區(qū)一露面也曾遭遇過刁難、查禁、扼殺。清光緒三年(1877),時任海州分司鹽政的于保之曾委派候補巡檢杜保恩等8人分赴板浦、中正兩場查禁泥池,僅在太平曈、中富曈就鏟除沙基(泥池)2961塊。
盡管當時的主政者聲稱泥池八卦灘違背了“磚池套曬定制”,存在“私曬透漏之弊”,但它畢竟是那個時代制鹽工藝的先進代表,其投資省、工效高、鹽質好的基因使它擁有了頑強的生命力。所以,八卦灘不但沒有因查禁而胎死腹中,反而在淮北鹽區(qū)這片咸土地上扎根結果。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在埒子口畔鋪建的濟南場1000多份鹽田全部采用了八卦式泥池。自此,淮北鹽區(qū)也當仁不讓地取代了淮南鹽區(qū)成為淮鹽的主產地。
也許是應驗了萬物相生相克的八卦原理,當社會生產力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高度時,八卦灘為新的生產工藝所替代實屬必然。自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全國鹽業(yè)勞模楊再柏在臺南西小程圩插下了改灘的第一鍬,風行一時的八卦灘漸趨式微,到八十年代初期它已完全為新式對口灘的塑料薄膜所覆蓋。
如今,在東陬山麓,埒子口畔,轟鳴的推土機時不時仍可挖出一塊塊八卦灘鹵井的青磚。雖然那青磚內的鹵氣已經淡化,但磚體上的鹵漬在陽光下依然清晰可辨。